我是兰州市肺科医院中央运输部的护士，日常推着轮椅，送病重的患者去检查、转病房。金属轮子碾过地面的 “咕噜” 声，总伴着患者的喘息、蹙眉时的抽气，或是忍不住的疼哼 —— 就是我们工作的日常。旁人看来，这活儿无非是把人安全送到地方。可我总觉得，推着车走过走廊的每一步，都是在靠近一个个鲜活的生命，听他们心里的声音。

有段故事，我一直记着。那回我才懂，有时候静静听着，懂了对方的难，就能成了黑夜里，悄悄亮起来的那束光。那天清晨我接到转运任务，要陪检一位感染性疾病科患者。抵达病房时，晨光正斜斜地切过病床，我看见一位中年女性正紧紧攥着病床栏杆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，手背的青筋像绷直的弦。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在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，睫毛上还挂着泪珠，却死死咬着嘴唇，像是在拼命吞咽什么。她是患者的母亲。

推着患者走向检查室的路上，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。儿子每一声压抑的痛哼，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。我瞥见她的手在微微颤抖，视线死死盯着推车的后轮，仿佛那滚动的轮子正碾过她的心脏。她心里一定在翻江倒海吧？我猜她在想，这病怎么就落到了儿子头上？是不是自己哪里没做好？那些深夜里为儿子盖被子的瞬间，送他上学时的叮嘱，此刻都变成了刀子，割得她喘不过气。早年丧夫的苦好不容易熬过来，以为能看着儿子长大成人，偏偏又遇上这道坎，她大概觉得老天爷是故意刁难，连最后一点念想都要夺走。

走到走廊拐角时，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，我顺势停下推车，轻轻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。她像受惊的鸟一样猛地抬头，眼里的慌乱和绝望几乎要溢出来。“大姐，我理解您此刻的感受，我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。” 话音刚落，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，抓住我的手嚎啕大哭，哭声里裹着半生的委屈：“护士，是我没照顾好他啊…… 他爸走得早，我一个人拉扯他，吃了多少苦都没怕过，可现在…… 我宁愿替他疼啊……” 她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胳膊，那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力道。

我任由她哭了一会儿，等她哭声渐歇，才慢慢说：“大姐，换做任何妈妈，遇上这种事都会疼到心碎。但您看，孩子现在最需要的是您，您倒下了，他怎么办？您的自责要是能换他安康，咱们都愿意替他扛，可现在，咱们得学着跟病较劲，不是跟自己较劲。” 我指着走廊墙上那些康复患者的照片：“您看，咱们医院治好了那么多人，他们现在都能正常生活。您得信医生，信孩子，更得信自己 —— 您是他的根，根不倒，树就不会枯。” 她怔怔地听着，眼泪慢慢停了，眼神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，像被风吹散的雾。

回到病房，我给她找了些疾病康复的手册，又打开科室的科普视频：“您看，这些都是教咱们怎么配合治疗的，咱们一步一步来，不慌。” 她接过手册，指尖轻轻摩挲着封面，像捧着救命的稻草。

一周后我再去病房，听见她在给儿子哼小时候的儿歌，手指在儿子手臂上轻轻按摩。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，那是一种平静又坚韧的神色。看见我，她立刻起身，眼里含着泪却笑着：“妹子，谢谢你那天拉住我。我想通了，哭没用，陪着他打这场仗才有用。” 她的拥抱很用力，带着劫后余生的暖意。

晨光透过走廊的玻璃窗，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斑时，我总想起那位母亲的拥抱。那天她指尖的温度，混着消毒水的气息，成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印记。

护士的工作，原是在这些细碎里藏着深意的。不是非得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，有时只是在转运车上多停半分钟，听一声没说出口的叹息；在病床边多弯一次腰，递上一张纸巾；在对方说 “我太难了” 时，轻轻点头说 “我知道”。

这些举动像投入湖面的石子，慢慢漾开的涟漪，便是我们常说的温度。它让医院不再只是冰冷的白色，让 “家人” 二字有了具体的模样 —— 是懂你的难，陪你的苦，在你快撑不住时，悄悄扶一把。

而那些 “多一点” 的用心，本就该是这样的：融在每一次倾听里，藏在每一回陪伴中，像月光漫过窗台，不着痕迹，却照亮了夜路。